苦 恼
天色渐渐昏暗,秋天凄凉的风吹过,又有几片落叶掉到地上,刺骨的凉意伴随着心灵的伤痛,使老李的心被有力的撕拉着,他是一位开着小型三轮摩托车拉客的车夫。
他双眼正在直直的望着地面,连落在身上的叶子也没有察觉到,他和他的旧摩托车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有动了,从中午到现在,还没有拉到一趟生意。
路灯开始明亮起来,街上也变得热闹了。
“那辆摩的,到朝外大街去!”老李听见了喊声,“那辆摩的!”
老李哆嗦了一下,抖掉身上的叶子,一眼望去,见一个中年人,穿着一件军大衣,嘴里叼着一根烟,漫不经心却又很着急的样子。
“到朝外大街去!”中年人又喊了一遍,“你傻了还是怎么的?到朝外大街!”
他习惯的踩下油门,那个中年人上了车。车慢慢的开动了,由于那车太旧了,整个车都在晃动,一辆奔驰从后面飞快的驶过来,为了躲开他,老李把车向旁边一掰,后车轮驶进了水洼中,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看看溅在身上的水,又有一辆逆行的奥迪向着他飞快的冲过来,使他几乎被逼到了马路崖上。
“这些家伙真是混蛋!”那个中年人打趣地说,“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,他们像是串通好的。”
老李回了一下头,努动他的嘴唇……他分明想要说话,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
个字来,只发出咝咝的声音。
“什么?”中年人问。
老李撇着嘴苦笑一下,嗓子眼用一下劲,这才沙哑地说出口:“同志,那个……我的儿子……这个星期死了。”
“死了?他是害什么病死的?”
老李压抑着悲痛艰难地说:“谁知道呢!多半是得了热病吧……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……是老天爷收他呀。”
“开你的车吧,开你的车吧,”乘客说,“照这样子走下去,明天也到不了。快点走!”
车夫又开始不说话了。后来他有好几回蹦出几个字来,都被乘客打断了,分明不愿意再听了。他把中年人拉到蓝岛门口,就把车开到一个商店旁边停下来,坐在赶车的座位上,又不动了……
一对年轻的男女从人行道上路过,那男的头发是染成红色的,约摸有1米8几,挺魁梧;女的打扮得妖里妖气的,外面披一件皮大衣,里面却还穿着超短裙,,在这么冷的天气下,很少见。
“摩的,到工人体育馆!”那男的用破锣般的声音说,“两元钱!”
两元钱是不公道的,然而老李已经顾不上讲价了……两元钱也罢,只要有乘客就行,他踩动油门,那对男女便一边打情骂俏一边上了车。车上只有一个座位,通常是不会这样的,
因为老李没有钱换车,这种旧车型就是一个座位的,那男人见这样子便极为不满的骂了一句,然后那女的坐在了他的腿上。
“好,走吧!”那女的用极轻蔑的语气说,“快点!老头,瞧瞧你这顶帽子,全中国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!”
“嘻嘻,嘻嘻……”老李笑着说,“凑合着戴吧。”
“喂,你少废话,赶车!想死吗?”那男的恶狠狠地说。
“你又喝多了!”那女的用温柔的声音对男的说,“不用为了我喝4瓶芝华士呀。”
“我当然不能比对面那个老冲你抛媚眼的男的喝的少呀!”那男的自豪地说。
“嘻嘻!你们真快活。”老李笑道。
“呸!见你丫的鬼!”那男的愤慨地说,“你给我专心开车,老不死的!”并说着用手推了老李肩膀一下。
老李听着那些骂他的话,孤独感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。那女的骂骂咧咧,骂个不停,诹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,直骂得透不过气来,连连咳嗽。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的停顿一下,老李便再次开口嘟哝说:“我的……那个……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!”
“大家都要死的,”那女的擦擦嘴唇,“得了,你儿子死了关我们什么事,赶你的车吧!”
又一阵沉默……
那男的开口了:“赶车的,你老婆呢?”
“我?嘻嘻,我的老婆成了烂泥地,她在坟墓里!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,可我还活着,这真是怪事,阎王爷认错人了,原本应该来找我,却去找了我的儿子!”
老李刚要接着说他儿子是怎样死的,却已到了工人体育馆。他收了两元钱以后,久久地看着那对男女的背影,后来他们走进一栋公寓,不见了。他又孤身一人,寂寞又向他侵袭过来……他的苦恼刚刚淡忘了不久,如今重又出现,更有力的撕扯他的胸膛。老李的眼睛不安的痛苦打量着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,谁都没有注意到他,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,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,如果老李的胸膛裂开,那种苦恼滚滚的涌出来,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。
老李见一个扫地的人,决定跟他攀谈一下。
“老哥,现在几点钟了?”他下车走向那个人问道。
“十一点半了,你还在这儿干什么?你踩住了一张报纸!”老李忙向旁边走了几步,他正要开口,那个扫地的却早已爱搭不理的走了。
于是老李又回到车上低下头,听凭苦恼来折磨他,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,可是五分钟还没有过完,他就挺直身子,摇着头,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,他开动了车子,他受不住了。
“回大车店去,”他想,“回大车店去!”
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,老李已经在一个肮脏的火炕边坐着了。炉台上、地板上、长凳
上,人们鼾声四起。空气又臭又闷,他瞧了瞧那些熟睡的人,挠了挠自己的身子,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。
“连油钱都没有挣到。”他想。
墙角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,带着睡意咳一咳喉咙,往水桶那边走去。
“你是想喝水吧?”老李问。
“是啊,想喝水!”
“那就痛痛快快的喝吧……我呢,老弟,我的儿子死了,你听说了吗?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……竟有这样的事!”
老李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,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。那个年轻人已经盖好被子,连头蒙上,睡着了。
老李就叹气,挠他的头,如同那个年轻人渴望喝水一样,他渴望说话。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,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的谈一下这件事。应当有条理,详详细细的讲一讲才是,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是怎样生病,怎样痛苦,临终说过些什么话,怎样死掉,应当揣摩一下怎样火化。
要是能跟长舌妇们谈一谈,那就好了。她们虽然是蠢货,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。他要讲很多,听的人应当惊叫、叹息、掉泪。
“去擦车吧,”老李想,“要睡觉,有的是时间,不用担心,总能睡够的。”
他穿上衣服,拎好一桶水,走进车棚,他的老破车就停在那儿。关于他的儿子,他独子一个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,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,至于想他。描摹他的模样,那太可怕了,心会如刀绞的。
他走到车前,拿出抹布,默默地擦起车来,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……
他开始对着那辆老式三轮车讲话了:“我已经太老了,不能赶车了,应该有我的儿子开车才对,我不行了,他才是个地道的摩托车手,只要他活着就好了……”
老李沉默了一会,继续说:“就是这样嘛,我的好兄弟,我儿子不在了,他去世了,他无缘无故的死了……如果你是我,你不伤心吗?”
老摩托车一动不动,像默默地听着他主人的申诉。
老李讲得入了迷,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一部机器讲了出来。
写于2001年11月24日
24点05分20秒
王 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