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晁补之诗韵考
本文主要探讨北宋中晚期文学家晁补之的古、近体诗的用韵情况,归纳梳理韵部的分合,讨论各部特殊韵例、韵字,概括其用韵特点。其近体诗较少出韵;古体诗用韵则比较自由,入声韵尾-p、-t、-k的区别已不明显。
标签:晁补之 诗韵 用韵特点
传统的中国文史学家,向来多重宋词而轻宋诗;语言学界也多认为只有唐诗宋词能够反映语言实际,而宋代及其后的诗歌牢守“平水韵”,脱离了口语。上世纪末,唐作藩作《苏轼诗韵考》就已向这种观点提出了质疑,随后陆续有人就宋诗的用韵进行考察。但时至今日,这个领域仍有不少空白。例如宋代山东诗人晁补之的用韵情况,至今无人问津。因此,笔者主要根据北京大学出版社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的《全宋诗》第19卷所收晁补之诗歌(以下称“晁诗”),对古体和近体晁诗的用韵进行了穷尽式分析,试图为汉语语音史和方言史的研究提供资料和佐证。
晁补之(1053—1110),济州巨野(今山东巨野)人,宋神宗元丰二年(1079)进士,后入仕途,为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,兼擅诗、词、文、赋、绘画及文艺理论,是北宋中晚期杰出的文学家,时人称他“作诗文极有声”“辞格俊逸可喜”①,在语言的锤炼上有独到的造诣。晁氏一生勤奋,著述甚富,但因党争文禁,时代变迁,作品散失严重。其诗今见656首,其中古体313首,近体343首,计有1041个韵段。现就其古、近体诗的用韵情况分别进行讨论。
一、古体诗的韵系
(一)舒声部分
1.晁补之古体诗舒声部分可分为十四部,其中阴声七部,阳声七部,列表如下。表中按平、上、去、上去四栏分列《广韵》韵目,单列的韵目字为独用,两个以上的为同用,小字韵目表示与大字韵目偶尔通押,韵目后的数字为押韵次数。如下表:
2.各韵部特殊韵例、韵字讨论如下:
支微部:蟹摄字时有押入本部,如齐韵字“畦倪西蹊凄跂迷洗泥”,荠韵字“抵”,霁韵字“第慧计诣髻”,祭韵字“厉世际袂偈岁蔽”,灰韵字“隈推”,泰韵字“赖外会鲙”,海韵字“殆改”,废韵字“废”等。我们初步调查了唐宋时期其他地区诗人的用韵情况,发现了类似的现象。中唐以后,《广韵》的止摄与蟹摄字开始发生变化,齐韵字押入止摄。在苏轼诗中,齐(荠霁)押入止摄也很常见。苏诗古近体齐韵押入止摄者共有17例之多。宋代以降,这种变化进一步加剧,一部分灰韵字及泰韵合口字开始押入支微部。与晁补之同时代的张耒(祖籍安徽、生长于淮阴),稍晚的苏州诗人李弥逊、南宋苏州诗人范成大等文人的用韵情况,也比较充分地反映了这种音变现象。
鱼模部:家麻部和东钟部各押入本部一例。“下”字,《广韵》匣母字,有胡雅、胡驾二切,属上声马韵和去声祃韵。《建除体二首答黄鲁直教授》之一叶“布故酤暮趣下度路悟屦遽豫”。“下”字上古即属匣纽鱼韵字,有上去二读,文中显然用去声祃韵。这种情况应该看作上古音在方言中的存留。“绿”字,《广韵》来母字,力玉切,入声烛韵。《送君》叶“燠绿路数”,与遇暮二韵相叶。这应该看作是入声韵尾消失的结果。“绿”字《中原音韵》属来纽去声,鱼模韵,入声的塞音韵尾k已经消失。“绿”字在现代京剧的唱腔里与“路”音同,这也是保留了近代音的结果。
真文部:《次韵文潜病中作时方求补外》叶“温魂暄元餐寒言元门魂轩元昆魂刊寒奔魂闲山諠元分文论谆弦先”,这是典型的真文与寒山通叶。这种情况,辛弃疾词中也有5例,1例是典型的元魂痕合用,其他4例也都含有这三韵字。夏敬观《跋毛抄本稼轩词》认为“殆亦其乡音如此”。鲁国尧先生认为此语颇可疑。因为鲁先生在晁补之、李清照等山东人的词里没有发现证据。我们在古体晁诗里发现了上面的证据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元韵字:鲁先生认为元韵在宋词里是归寒山的。如果元韵归寒山,那么寒山与真文相叶的韵例就多了。古体晁诗共有39个韵段押入元韵字(包括平、上、去),其中元韵字独用2例,与山摄同用14例,占36﹪;与臻摄同用22例,占5⒍4﹪;上文1例,同时押入两部。如果排
除元韵字,就会发现:古体晁诗真文部押韵44次,仅有2例与寒山部相叶,寒山与真文的界限比较清楚。元韵似乎是介于两部之间,这就给我们划分韵部造成了麻烦。究竟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?
元魂痕三韵合用,六朝时已然,所以《切韵》把它们排在一起,唐诗中这三韵也常同用。近体晁诗里三韵可合为一部,显然这是仿古造成的;古体晁诗中,三韵合用的倾向也很明显,但同时可以跟真谆臻文欣相叶。古体中元韵押入真文部很可能也受了前代诗韵的影响。如果联系宋词综合考虑,就会发现:元韵押入寒山部占了明显的优势,可以说元韵字在宋代已经转入寒山部。可以推测,晁诗36﹪的元韵字押入寒山,这是当时实际语音的反映。再说,两部的主要元音比较接近,韵尾相同。因此,我们认为,古体晁诗元韵字同时押入两部,是诗人仿古倾向和语音发展双重作用的结果。
寒山部:七古《次韵答秦观见赠》叶“换玩难惋汗盼愞散粲慢”。其中,“愞”字即“懦”之异体,《广韵》属日母,平声虞韵,人朱切,《集韵》属泥母,去声過韵,奴卧切。全诗用去声,“懦”字当用果摄过韵,这显然是合韵。
家麻部:“涯”字,《八音歌二首答黄鲁直》有叶“家涯嗟”的韵段。“家”“嗟”属麻韵,“涯”《广韵》五佳切,属蟹摄佳韵,但《集韵》麻韵里也收入了“涯”字,意思是水边。另外,《广韵》里同属蟹摄的“佳”“蛙”“洼”“诖”“睚”等字,《集韵》里又入麻韵。“鲑”字在《集韵》里也被分别列入佳韵和马韵。苏轼诗中就有把“鲑”押入马韵的例子。另外,“卦”在晁诗中有一例押入家麻部(见下文);卦韵与家麻部互押,苏轼诗中也有两例。这说明在北方方言里,从圭(厓)得声的很多蟹摄字,在当时可能已经读作麻韵了。
《即事一首次韵祝朝奉十一丈》叶“……罢野跨夏诈卦蔗者架霸舍社话价”等字,诗韵基本上属马祃同用,上去通押。但诗中押入了蟹摄字“罢”“卦”“话”。显然,在北方方言里,它们也已转入马韵或祃韵。
五古《北京水后往棣州试进士》叶“槎沙家麻斜华涯嘉衙纱多加霞车鸦赊何”。其中,“多”“何”属《广韵》歌部。歌戈部与家麻通叶,在南宋山东的辛弃疾词中比较突出:叶歌戈部18次,叶家麻部8次,两部通叶11次;南宋山东人李清照词中也有1例。近人夏敬观《跋毛抄本稼轩词》认为:“稼轩词往往以乡音叶韵,……《江城子·博山道中书王氏壁》词,前‘不争多’句,以‘多’字入佳麻韵叶,此其例甚夥。”夏氏认为这是山东方音所致,证据并不充分。这种情况,北宋四川的苏轼、魏了翁词中,吴方言区张先、史浩的词作中,也不乏其例;再向前追溯,早在唐诗中即有歌麻相叶的现象。例如唐代韩愈、白居易、元稹的诗歌中皆有用例。那么,晁补之以及苏、辛等人作品中的这种通叶现象,很可能是当时文人的慕古倾向所致。
(二)入声部分
晁补之古体诗入声韵相押共有112个韵段,大致可以分为五部,列表如下:
质缉部含臻深两摄入声。值得注意的是,缉韵字入韵六次,其中缉质栉术同用1例,缉质同用3例,缉独用2例。因为缉韵字跟臻摄入声同用的比例较大(占2/3),所以,我们把缉韵与臻摄入声并为质缉部。如五古《夏季》叶“实质熠缉日质挹缉瑟栉出术质质室质”等。山摄入声跟咸摄入声也可以相叶,如七古《同张子望颜伯仪上关纳凉》第一韵段叶“热薛绝薛蹀帖”等。其中,质韵、术韵、栉韵、薛韵本是-t尾,而缉韵、帖韵本是-p尾,它们能够相叶,说明入声-p尾与-t尾的界限已经不清了;其次,是因为它们的主要元音相同或十分相近(质、术、栉、缉诸韵的主要元音相同,都是-e;薛韵的元音是-æ,帖韵的元音是-ε,二者读音相近)。
晁诗中,咸摄入声字入韵只有4例。其中,薛帖独用1例,薛屑狎(叶)同用1例,薛帖同用1例,叶业同用1例,该摄用例太少,韵部分合不易定夺。如果参照同时期其他诗人的用韵情况,就会发现,山咸两摄入声通押在当时占的比例很大。在苏轼诗中,咸摄入声共入韵21次,其中跟山摄入声通押17次,占总数的81%,②较晁补之略晚的北宋诗僧德洪(1071-1128)诗中,咸摄入声诸韵共押40次,其中跟山摄入声混叶26次,占总数的65%。③有鉴于此,我们把咸摄入声诸韵跟山摄的薛月屑等韵合并成薛帖部。
臻摄入声与梗、曾二摄的入声也可以相叶,如五古《次韵四弟以道十二弟叔与法王唱和兼示无斁弟二首》诗,上下二诗均叶“色职历锡适昔/锡屐陌食职得德日质出术识职极职/陌忽没坼陌”,其中,臻摄入声本为-t尾,而梗、曾二摄入声本属-k尾,它们能够相叶,说明入声-t尾与-k尾的区别也已不清楚了,而且它们的主要元音也比较接近。但统计显示,德昔部共入韵35次,其中跟质缉部混押只有5例,占总数的⒕3﹪,说明质缉部跟德昔部分用占据优势,故分为两部。
二、近体诗的韵系
(一)晁补之近体诗今见343首,通过系联分析,其诗韵可分为20部。现列表如下:
(二)关于韵部分合及各韵部特殊韵例、韵字
近体晁诗个别诗作的首句借用了邻韵,即采用了一般所谓“借韵”的做法。我们注意到,斟酌韵部的分合时,借韵的韵脚算不算,得出的韵部是不同的。例如,寒桓通押、山删通押各14例,如果不管借韵,这两部界线很清楚,没有混押,应分为两部;如果考虑借韵,寒桓部4次借山韵,而山删部3次借寒桓部入韵,二者确有通押的倾向。但是考虑到借韵的比例不大,故从分不从合。又如,如果不考虑借韵,共有6首近体押了齐韵,其中齐独用3例,齐支脂之同用3例,韵部分合不易决定;如果考虑借韵,那么,共有9首诗押了齐韵,其中,齐支脂之同用6例,占了2/3,这种情况,我们只好从合不从分。再如青部与庚清部的分合,也存在这种问题。这个问题很棘手,唐作藩先生主张应把借韵排除在外,鲁国尧先生则主张应考虑借韵现象。我们认为,借韵作为押韵现象,很值得研究。
从近体晁诗的用韵来看,借韵现象虽不多,但全部借韵邻韵,且借韵与全诗的用韵都是和谐的。联系其古体诗也可以看出,借韵与其古诗的韵部是相合的。这说明借韵是符合当时语音实际的。从这个角度说,不能把借韵现象排除在外。因为押韵的原则就是讲求声音的和谐,形成音乐美感。但是,如果借韵并非邻韵,而且借用该韵又是个别现象,时人也没有这样押韵的,那么这种“借韵”就要排除在外了。
近体诗共有19首押微韵,都是一韵到底,无通押现象。这也跟古体支脂之微混押的现象不同。
古体晁诗中,山摄的寒桓山删仙先等韵可以随意通押,但近体诗中,山摄分为三部。
在近体晁诗中,出现了麻佳同用3例:《次韵嘉父喜雪》《次韵信倅练定梦雪中过王侍郎》二诗均叶“华麻斜麻芽麻涯佳家麻”,《题文潜诗册后》押“花麻葩麻家麻涯佳”,“涯”字,《广韵》五佳切,为蟹摄佳韵字。但近体晁诗中,佳韵字没有押入蟹摄的。据唐作藩先生的调查,“佳”韵字在苏轼诗中也没有押入蟹摄的。《集韵》虽仍用作佳韵韵目,但麻韵里也已经收入了“佳”字,与“嘉”同义;《中原音韵》则将“涯”归入家麻部,这都如实地记录了北宋以来部分蟹摄字与止摄合流的音变事实。
近体诗曾摄入韵5次:登蒸同用2例,青蒸同用1例,蒸清青同用1例,庚蒸同用1例。如《身世谩悠哉》之三叶“兴蒸鸣庚兄庚”,《皖口遭风》叶“程清汀青乘蒸”等。因此,庚清青与蒸登虽属异摄,仍合为一部。
三、结语
晁补之古体诗韵分为19部(阴声 7部,阳声 7部,入声5部);近体诗只有平声韵,其中阴声8部,阳声12部,共20部。从晁诗的入声韵来看,韵尾-p、-t、-k的区别并不明显,-p尾与-t尾有混押现象,-k尾与-t尾也可以混押。
古体诗中,舒声部分的14部跟鲁国尧先生(1979)对山东词人用韵研究的结果完全相符,跟通语14部亦相吻合。刘晓南先生认为宋代山东词人的入声韵实为4部④,唐作籓先生认为苏轼诗韵入声也是4部。晁诗入声韵多出1部,实际上,晁诗质缉部与德昔部也有通押的情况,显示了二部相合的趋势,但考虑到通押比例不高,故分作2部。说明古体晁诗已经能够摆脱官韵的束缚,很好地反映了当时语音的发展面貌。
浙江大学颜洽茂、黄笑山先生曾经阅读全文并提出了修改意见。作者曾就有关问题向南京大学鲁国尧先生请教,鲁先生均予以解答。在此一并致谢。
注释:
参见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·后集》卷51,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。
②苏轼诗歌的押韵情况引自唐作籓《苏轼诗韵考》,载《王力先生纪念文集》,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。
③德洪诗的用韵情况引自杜爱英《北宋诗僧德洪用韵考》,载《山东师大学报》(社科版),1998年第1期。
④参见刘晓南《宋代文士用韵与宋代通语及方言》,载《古汉语研究》,2001年第1期。
参考文献:
[1]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.全宋诗[M].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5.
[2]黄笑山.汉语中古语音研究述评[J].古汉语研究,1990,(3).
[3]刘晓南.宋代文士用韵与宋代通语及方言[J].古汉语研究,2001,(1).
[4]鲁国尧.论宋词韵及其与金元词韵的比较[A].鲁国尧自选集[C].南京:江苏教育出版社,2003.
[5]唐作藩.苏轼诗韵考[A].王力先生纪念文集[C].北京:商务印书馆,1990.
(康振栋,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,广州科技贸易职业学院)